中国企业家杂志 文_本刊记者 邹玲
“腾讯这座大山一定会被它自己覆灭的。”
“两三年之内微信就会被替代,像微博一样。”
说完这两句话,杨宁把头往沙发上一仰,架起二郎腿,眯缝着双眼,像是在等待石子投入湖面泛起的涟漪。
如果这两句话是一般创业者所说,人们最多会说他疯了,但杨宁还有几分做判断的资本。他的人生经历像一本跌宕起伏的小说——24岁跟陈一舟、周云帆创立ChinaRen,一年后卖掉;27岁二次创业创办空中网,两年后上市成为最年轻的上市公司总裁;36岁退出第三家创业公司全职做天使投资人。他自认为对互联网的观察跟别人不一样,“所有伟大的成功背后都孕育着自我覆灭的因子。”他说。
杨宁说话喜欢旁征博引,从西班牙超级舰队说到英国版图的凋零,从孔孟之道说到王阳明心学,听起来就像是个文艺青年,这容易让人忽略他的技术背景——他曾是搜狐早期的技术总监。他并不拒绝谈论过去,甚至笑称自己是互联网界的“活化石”,但他也回避不了这样一个“心结”——如果当初没有卖掉ChinaRen,会不会成为中国的Facebook?如果当初坚持一个方向而不是养大了就卖,是不是现在就能挤进一线大佬的阵营?
类似这样的假设永远不会有答案。现在,杨宁认为自己做出了符合这个时代潮流的选择——第一代互联网的“套现者”,做起了“创业者”背后的创业者。他曾经掌握或者仍在掌握着丰富的资源,但也正在远离战场和用户,而做“天使”可以让他更接地气,并有了二次射门的可能。
“你会跟创业者怎么概括你的故事?”
沉思片刻,杨宁回答道:“一个关于怎么放下执念、立地成佛的故事。”
机会与放弃
杨宁说,他的人生好像是老天不断给予机会,一两年就给一次能赚很多钱的机会,但每一次他都选择了赚最少钱的那一部分,赚最多的那一部分总是被放弃。
说这句话的时候,他就坐在北京位于华贸中心的办公室。楼上就是红杉资本、IDG等大鳄,而成立不到一年的乐博资本包括他在内只有4个合伙人,资产总规模为1亿元,相比之下有些“寒酸”。杨宁并不是没有拿到过船票,1990年代末的互联网创业大潮中,他曾经跟陈一舟、周云帆一起创立ChinaRen,而那时他们谁也没意识到,这是未来互联网最好的一块资源——社交网络。
中国互联网所有的故事,开头都充满着意气风发。在斯坦福读书时期,陈一舟对美国正如日中天的互联网非常感兴趣,于是发起了一个斯坦福中国互联网讨论会,结果来的人寥寥无几。在陈一舟滔滔不绝的“忽悠”下,杨宁、周云帆加入进来,三个人决定创立一家名叫ChinaRen的网站,这被誉为中国第一代SNS雏形。
彼时Google刚刚成立,只有9个员工。“我们还去参观了一下他们的公司。与他们一起吃了顿饭,当时他们邀请我们说,成为Google第10个员工吧?”三人商量了一下,还是最终决定创业。“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加入的话,财富可能是现在几十倍吧?”杨宁将双手一摊,没什么好后悔的,因为接下来还有几次跟财富擦肩而过。
1999年,杨宁等三人从斯坦福回到中国,ChinaRen依靠校友录短时间内成为了国内同类产品中规模最大、数据最全、用户最多的网站,高盛很快投资了1000万美元。雅虎也曾经提出1亿美元的收购计划,但ChinaRen当时有了高盛的投资,认为上市指日可待,所以拒绝了。
“高盛当时在中国只投了四家公司,第一个是ChinaRen,第二个阿里巴巴,第三个网易,第四个平安保险。哈哈,很惭愧我们是表现最差的。”杨宁告诉《中国企业家》,高盛在ChinaRen的项目上没有赚到钱,而在整个中国的互联网项目也没赚到钱,“甚至我也没赚到钱。”
为什么杨宁也没赚到钱?一个根本原因是2000年互联网泡沫的破裂。2000年美国股灾,雅虎股票从300多美元跌到20多美元,亚马逊股价也跌了90%,整个互联网进入了寒冬。当年7月份,ChinaRen已经没钱了,高盛也拒绝了ChinaRen的再融资请求,称总部有命令,不许再追加互联网投资。后来杨宁他们就跑去找搜狐。“没办法,当时腾讯、新浪压根不理我们。”杨宁说,搜狐的张朝阳同是海归出身,对ChinaRen很感兴趣,就提出3000万美元收购。
谈收购的时候又发生了争议。搜狐想以3000万美元现金收购,而ChinaRen方面则希望换股收购。搜狐认为,他们是14美元1股上市,而当时的股价跌到了7美元一股,如果跟ChinaRen进行换股收购,觉得亏了;杨宁等则认为,别人想要的对于自己来说肯定是不好的,所以得反着来,双方较着了很久,最后搜狐同意了换股方案。当时杨宁还觉得赚到了便宜,谁成想收购完之后搜狐的股票7块变6块,最后变成8毛钱一股。而杨宁和周云帆在1块钱一股时把所有搜狐的股票全抛了,卖了50万美元,出来创办了空中网。
“现在搜狐的股票是1股60美元左右。”杨宁耸了耸肩。
杨宁说,自己的人生就是不断放弃的过程。不管是Google的邀约、雅虎的收购、搜狐的股票抑或现金收购也好,每一次,自己都跟财富擦肩而过。选择放弃的另一面是缺乏耐心。多年来,没有将手中的项目和公司持续坚持下去,也成为杨宁创业的痛点。
“但你说我后悔吗?我不后悔。”
贪婪与恐惧
那个时候的杨宁可能顾不上后悔。24岁创立第一家公司并且成功卖掉,第二次创业对他来说不过就是“从头再来”。那时,中国互联网尽管经历了2000年的泡沫,但依旧是一块未被挖掘的金矿,杨宁跟张朝阳、李彦宏这样的海归派拥有的共同优势就是英语好,复制美国已有的互联网模式成为了海归们的首选。
“当时海归融资比土鳖容易多了。”杨宁说。也是在1999年,李彦宏回国低调创办了百度。
当时杨宁也见过马化腾。对方也在四处找投资而焦头烂额。杨宁笑着说,“但马化腾英语不好,所以融不到海外的钱。”
清华计算机系87级校友、互联网人邓永强对那段历史如数家珍。“马化腾找过新浪的王志东,问150万美元要不要,王志东看了一眼心想你那东西我花10万就做出来了,同样丁磊也没搭理他。都是技术出身的人,所以很自负。结果反倒成就了今天的腾讯。”相比马化腾,杨宁的创业过程顺利多了,但成败却是相反的。
从ChinaRen出来后,周云帆跟杨宁选择了国内正在爆发的一个行业——无线增值业务,也就是SP行业。杨宁说,找钱的过程很痛苦,所以他们特别害怕不赚钱的行业,而空中网就是一个很容易赚钱的公司。
2002年3月,杨宁和老搭档周云帆一起辞职,共同创立提供彩信服务的空中网。当时杨宁还在黑板上写下了“新浪、搜狐、网易、腾讯”四大门户的名字,后面加上“空中”,激励自己的员工说:“我们以后是要和它们齐名的公司!”
2004年7月,空中网成立两年后上市,成为最快上市的公司。当时只要路过西直门,都会对在一片面目模糊的大楼中树立起的“空中网”LOGO印象深刻。但他很快感到了恐惧。SP是一个过早成熟的行业,两年上市对于空中网来说并非意味着拿到了“门票”,反而是衰落的开始。“我当时本能感觉到了害怕,这个行业居然没有政府监管。”杨宁对《中国企业家》回忆,后来当政府想管的时候,就把这个行业给管死了。正是最初的顺利让他陷入盲目的乐观与贪婪。
就在空中网上市的同年,针对SP行业的大规模清洗开始了,空中网从此走上了下坡路。
2010年中国移动因为SP反腐案发,牵扯出一大批移动高层,包括卓望控股CEO叶兵、数据部副总经理马力、中移动无线音乐基地总经理李向东等,甚至还牵涉到了原腾讯五大创始人之一曾李青,落马者众。
杨宁对记者表示,他一直跟董事会建议空中网转型做手机无线业务,并多次提出SP业务的风险,但没有人听。空中网的一名早期员工对记者透露,杨宁是最后被排挤出董事会的。而压垮空中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分众无线。
2008年的3.15,分众无线被央视曝光“垃圾短信”问题,而之前空中网跟分众无线签署了合作协议,承诺600万美元的销售订单。央视曝光以后,眼看大势已去,杨宁和周云帆开始为空中网寻找下一个主人,这个人便是被称为“SP行业第一人”的王雷雷,也是中国互联网行业最低调的大佬。
第二个故事的结局便是,周云帆抛售了1.835亿空中网普通股股票给王雷雷,杨宁辞去空中网总裁职务,而此后空中网的股价起死回生,一年多时间从3.88美元升值到13.11美元,王雷雷大赚一笔。此后周云帆从政,杨宁则转身开始了第三次创业,这次是孤身一人。
空中网的故事对于杨宁来说意味着什么?
“知道了贪婪和恐惧的界限在哪里。”
执念与放下
第三次创业才是杨宁真正的“创业”,昔日的伙伴风流云散,现在跟他站在一起的,只有自己。
2008年底在跟周云帆卖出了空中网后,杨宁决定自己创业做“悟空搜索”,瞄准的是90后市场。
做“悟空搜索”来自于杨宁的一个“心结”——当年他没有成为谷歌的第十名员工,但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搜索“梦”。在ChinaRen时代、空中网时代都没有机会去做的梦,现在终于有了机会,却发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幻想。
“我犯了创业者最常犯的毛病,就是盲目乐观。”杨宁说,前两次创业的顺利让自己忽视了对历史规律的敬畏,对自己的评估过高,认为人定胜天,这个认识让他亏掉了好几千万。
杨宁掏出手机,一个个去翻手机上的APP,“你告诉我,你现在用的最多的是什么?可能是微博、微信,但肯定不是搜索。”杨宁认为,悟空搜索最大的失败在于,创业的动力来自于创业者本身的“情结”而非市场的真正需求。
悟空搜索开发布会的当天,陈一舟来了。他没坐到前排,在后排悄悄找了个位置坐下,然后给杨宁发了个短信,“最后一排上网,很高兴看到你又出来‘混事’了!恭喜!”他知道杨宁的“搜索”情结,或许也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美梦,但他没打算叫醒——“悟空搜索”的名字也是他10年前想出来的,10年后被杨宁用了。
悟空搜索最后没有成为大闹天宫的“孙悟空”,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为公众所知。杨宁承认到最后甚至变成了“被迫”的坚持。为了周围人的期待,以及自己的“心魔”,悟空搜索在烧掉了几千万之后,依然看不到方向。2011年杨宁将“悟空搜索”的业务方向进行转型,并仅以股东身份参与,自己则全身心投入天使投资人的工作。他承认悟空搜索是一个错误的“执念”。
“后来我回头看自己的故事,我总结什么呢?每一个成功的背后都孕育着自己的毁灭。”他认为“创业”是自己心中的一个“执念”,如果不创业,他可能还是一个在美国打工的“屌丝”——后来在高盛的一次全球峰会上,杨宁见到了高盛的主席。在饭桌上杨宁对他说,三年前他就想进高盛,结果面试半天高盛也没录取。那个主席却说:“看来我们做出了正确的决定。”杨宁这才意识到,如果自己当时进了高盛,即使熬了十几年,论资排辈也绝不可能坐在一个饭桌上跟高盛主席吃饭。
但经过了三次创业,杨宁的感悟又深了一层。“执念是最没有意义的。命运的强大在于看似你有选择,其实没有选择。你说我当时选择进了Google也好,卖掉ChinaRen也好,甚至选择了不做悟空搜索也好,但回过头来看,其实你心中当时都有执念,放不下执念等于没有选择。”杨宁说,发现自己不能在创业方面功成名就后,开始尝试做投资人。经过几年的投资实践,如今他判断一个公司未来可能有“巨头相”的标准有三条:第一在可预见的未来不会赚钱、不盈利;第二有忠实的用户;第三是同行和投资人都不看好。
“每一条都是我创业经验的血泪史,都可以从中得到印证。”杨宁笑着说,人要活在当下。
这时,旁边一个穿着皱皱巴巴的T恤、背着双肩包看着像最普通的IT青年的人跟杨宁打招呼,杨宁突然就兴奋起来,“你知道刚才是谁吗?就是现在长城会的创始人文厨,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吧?很屌丝对吧?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哥们开了五万人参与的移动互联网大会。”
他颇有些得意地扬起了下巴,“我也是他的天使投资人。做‘天使’让我尊重每一个看起来像屌丝的人。”然后顿了顿,“没准就是未来的马化腾。”
文章来源:《中国企业家》